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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漢水夜渡碎瓊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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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水位於豫南與鄂北交界處,北岸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南邊卻橫亙著一片綿延不絕的丘陵。北方氣候寒冷,目前雖已是初春時分,枯黃的樹梢尖上都冒出一茬茬綠嫩的幼芽,但隔冬不化的積雪仍在這北國大地上鋪起了一層素裹銀裝。

夕陽西墜,古道蒼茫。夾雜著冰粒的狂風又開始肆虐,漫山遍野的草木簌簌作響,積在樹梢的殘雪紛紛墮下,隨風飄至半空,又被卷入冰冷的河水中,天地間一片混濁,顯得分外蕭索。暮色四合,濃雲如墨,這種蕭索的感覺,也隨著這夜色而越發濃厚了。

漢水近岸處仍是凍結,變得狹窄只有十數步距離寬的河道上,疾勁的江水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碎冰塊奔流直下,擊撞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

江北岸邊遒勁有力地矗立著一株的百年老槐,那老槐不知有多久的年代,粗達丈餘,四五個大漢也合抱不過來。樹下立有一面石碑,上面刻著三個龍飛鳳舞的草體大字:仙人渡。由此處渡過漢水後,南岸便是襄陽城!

不過此處這裏雖有渡口之名,卻是不見橋梁與渡船。原來此地本因與襄陽古城隔岸相望,舊名“望襄渡口”,通連著由京城直達嶺南的官道,建有木橋以供車馬通過,後因河道狹窄,江流湍急,洪水數度沖毀木橋,當地官府便改由數裏外重建渡橋,此地便廢置不用,反卻成了一些私販者搭船偷渡之處,改個名字叫做“仙人渡”,意是江水勁疾,又無渡橋,只有用仙法或能渡河無虞。

在此初春寒冷之際,江岸邊少有行客,漸顯荒涼。但在這行人渺渺、寂靜已極的薄暮中,在那洶湧湍急的漢水河心中最狹窄處,卻有一葉孤舟在當中飄搖不定。

更奇怪的是那小舟雖處在萬馬奔騰的江水中,卻猶若中流砥柱般穩穩不動,仿佛有一只無形繩索牢牢拉住船底。看似在急湧的江水中晃蕩不休欲要沈沒,卻幾度履險若夷,從浪尖水底中鉆了出來。

小舟中赫然有一人,頭頂蓑笠,鐵衣及膝,手持釣竿,沈腰坐馬,竟在這亂石橫灘、生死天險的江心中悠然垂釣!

忽有夜鳥驚起,遠處隱隱傳來馬嘶聲。片刻間,兩騎沿雜草叢生的小道如飛馳來。當先是一匹黃馬,騎者一身仆從打扮,身著青衣,頭紮綸巾,身材修長,面目姣好,雖只是一個小書僮,眼目顧盼之間,宛如利剪,其中還透著一份俊秀華美的氣度。那匹馬兒躥行甚快,嘴角已噴出濃濃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急趕了遠路;第二騎是匹渾身純白不見一絲雜色的白馬,馬上人穿著銀白色的長衫,一派悠閑雅儒的文士相貌,就像一個赴考的秀才,腰間插了一支翠綠長笛,唇邊還隱約可見兩個小小的酒渦,甚是討人喜歡。只是他眉心緊皺,似是正在苦思冥想中。

不問可知,這化裝成游山玩水秀才模樣的主仆二人正是人稱“浪子殺手”的蘇探晴與搖陵堂舞宵莊莊主林純。

他兩人在洛陽城外與擎風侯分別後,一路上由搖陵堂金鎖城主安硯生帶著數百侯府親兵護送,浩浩蕩蕩好不威風。蘇探晴與林純皆對這等排場十分不習慣,幾度催安硯生先回洛陽,安硯生卻推說身懷擎風侯之命堅拒不允。蘇探晴知道擎風侯有意如此大張旗鼓張揚其事,好讓江湖上都知道他出使炎陽道,縱然炎陽道有所防範,至少按江湖規矩不會於半路上公然下手。何況擎風侯既然施計令衛醉歌與司馬小狂等人從侯府中劫走假顧淩雲,無非是想借此機會找出七色夜盜與衛醉歌的落腳處一網打盡,亦絕不會讓他乘隙回洛陽通知司馬小狂等人,而且就算他能暗中潛回洛陽,一時三刻也未必能擺脫擎風侯的監視聯絡司馬小狂……所以蘇探晴縱是耽心衛醉歌與司馬小狂的安危,卻只好暫時放下這個念頭。他只道必是林純給擎風侯通風報信,想到還與自己勾指為誓,更是對她暗生怨意,一路上的態度十分冷淡。林純冰雪聰明,如何看不出蘇探晴的冷漠,可她本就是心性高傲,當著安硯生的面更不屑找蘇探晴問個明白。

其實他兩人間本無什麽矛盾,只是蘇探晴元宵節燈會那日在洛陽城中驚艷一見後,已不知不覺中對林純暗生傾慕,可事後才知道她竟就是搖陵堂中的舞宵莊主,而蘇探晴心目中早將顧淩雲的殺父仇人擎風侯視為大敵,加之搖陵堂在江湖上聲名不佳,他對搖陵堂中人皆懷有一份潛意識中的反感。心中遷怒於林純,也不問個清楚便將通風報信的罪名加在她的頭上,再看到斂眉夫人執意讓林純與之同行金陵,更是認定她與擎風侯夾雜不清的關系,既是痛惜她不能潔身自好,心中又暗地裏偏偏禁不住浮想聯翩,這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態讓他渾若變了一個人,面對林純時再不見往日的瀟灑從容,反是總在不經意間挖苦幾句;林純本對蘇探晴頗有好感,但她向來被人寵信慣了,又何嘗受得了蘇探晴這般的冷落,吃幾個沒趣後亦不再理睬蘇探晴。這一路行來,兩人關系越來越僵,形同陌路,若無必要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

安硯生護送蘇、林兩人走了二日後,眼見將到了武當山附近,已接近炎陽道的勢力範圍,方才帶兵返回洛陽覆命。同時按擎風侯的命令訂下疑兵之計,先派兩個身材相貌與蘇、林二人十分相像的士卒由官道上往金陵而去,蘇探晴與林純則化裝成秀才與書僮,由小道往江南進發。

蘇、林二人一路上隱蹤匿跡、星夜兼程,到了這仙人渡時已是夜暮時分,人困馬乏,計劃連夜渡過漢水後在襄陽城中打尖休息。

兩匹馬兒來到漢水岸邊,面對奔流的江水停下步來喘息。林純眼望四周,目光停在那江心中的小舟上,頓覺蹊蹺。她本是一路上與蘇探晴賭氣,此刻看到那江中垂釣者也顧不得許多,故意提高聲音道:“公子啊,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我看這渡口似是荒廢已久,如何渡江?”一面又放低聲線:“那個小船上的人頗古怪,恐怕有些麻煩。”

蘇探晴早註意到那江中小舟,暗中運功看去,只見那鐵衣人在飄浮不定的小舟中穩若磐石,一付安心垂釣不管身外事的模樣。那釣竿僅露在水面上的部份就足有二丈餘長,也不知是什麽材料所制,黑黝黝的似極沈重,可那鐵衣人卻行若無事地揮灑自如,只是一雙執著釣竿的手臂筋骨畢露,顯是臂力極強。他頭戴一頂寬大的蓑笠,根本瞧不清楚面目,只看得到他頜下幾縷青色長須在風中飛舞,年齡應該不小。

蘇探晴暗暗心驚,此人毫無來由地出現在這天險絕地中,偏偏又如此悠閑,顯然是有備而來。此地已處於炎陽道的勢力範圍中,按理說從上月起先是劉渡微將炎陽道盟主“俠刀”洪狂的首級送至搖陵堂,接著炎陽道二護法顧淩雲又失陷洛陽,雖然擎風侯嚴令封鎖消息,但江湖上早是謠言四起,炎陽道絕不會對此坐視不理。可這段時間裏先有司馬小狂夜盜洛陽十數家巨戶,又有衛醉歌當街挑戰擎風侯,炎陽道卻並沒有什麽行動,可謂極不合情理。以炎陽道素來的作風,不動則已,一動必是雷霆萬鈞之勢!

蘇探晴心中思索,面上卻是若無其事,對林純笑道:“木兒莫要心急,你看那江中不是有一只渡船麽?快快將那船家喚來。”兩人早就說好,蘇探晴化裝為秀才,以名為姓,化名“秦蘇”,而林純則扮做是蘇探晴的書僮,將“林”字拆開,便以木兒相稱。

林純裝模做樣對那鐵衣人大喊:“那位船家,我們要渡河,你快將船兒靠到岸邊來。”

江風疾急,早將二人的話吹入那舟中鐵衣人的耳中,他卻渾若不聞,仍是一動不動保持著那垂釣的姿勢,仿佛千年石像一般。

蘇探晴細察四周形勢,這一段河道狹窄,以他與林純的武功策馬躍過應該不是難事,只是那船上的鐵衣人形貌不俗,貿然顯露武功實為不智,沈住氣大叫道:“船家且莫生疑,我們主仆二人由京城去江南游玩,只因迷路錯過了宿頭,今晚必得要趕入襄陽城中。只要你將我主仆二人載渡過江,定會多給你些船錢。”

那鐵衣人嘴角似是微微牽扯出一分笑意,卻仍是一動不動,只是全神貫註地盯著那釣竿。

林純眨眨眼睛,用足令那鐵衣人聽到的聲音對蘇探晴道:“公子可別怪木兒多嘴,聽說這一路上不怎麽安全,時常有強人出沒,我看這船家有些古怪,我們可不要遇上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強盜了。”

蘇探晴裝作急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還不快快繞道而行。”

林純道:“可眼見天就全黑了,也不知這附近何處才有渡口,若是不能在今晚趕到襄陽城中,我們主仆二人豈不是要露宿荒野了麽?”

蘇探晴跺足道:“露宿荒野總比落在強盜的手裏好些,還不快走?!”他料這鐵衣人若是敵人,定是專門在此等候,絕不會任由兩人離開,所以這般說以試探對方。

果然那鐵衣人舉起手來對二人打個招呼,示意稍等,卻仍是不發一語。

林純對蘇探晴擠擠眼睛:“這個船家莫不是個啞巴?”

蘇探晴搖首道:“木兒不要亂說話。我看這船家能將小船兒停在如此兇險的地方垂釣必有其緣故,倒不如先等他一會。”

林純一指那老槐下的石碑:“公子你看,這個地方原來叫做‘仙人渡’。嘻嘻,那河岸最窄處不過十餘步寬,不如我們放馬沖過去,也學學這仙人淩空飛渡。”

江面最狹窄處正中便是那垂釣的鐵衣人,若是依林純之言,他們必要從那鐵衣人的頭頂飛過去。蘇探晴知道林純有意試探那鐵衣人,接口道:“如此倒不失一個好辦法,就怕馬兒力乏,若是掉到河中,這大冷的天可不是好玩的。”

林純笑道:“我身子輕些,應該可以沖過去,要麽我先試試,公子隨我後面就是。”偷眼看那鐵衣人,仍是萬事不縈於懷的樣子,對兩人的說話充耳不聞。

蘇探晴心想若是與這古怪的鐵衣人過多糾纏只怕有變,倒不如速戰速決,緩緩點頭道:“也好,木兒你小心些。”手中握緊玉笛,盯緊那鐵衣人,防他突起發難。

林純策馬退後幾步,大喊一聲:“船家小心,我可沖過來了。”她藝成後少遇強敵,雖看這鐵衣人臂力不弱,卻也未放在心上,反是躍躍欲試。馬刺輕紮座下躑躅不敢前行的黃馬,直沖過去。

誰知林純策馬剛剛奔出幾步,忽見河心那鐵衣人猛然一提手腕,黑色釣竿破水而出,竟是足有三丈餘的長度,一揮之下在空中兜個圈子,看是尋常揮桿,釣絲卻不偏不倚地朝著林純旋來。鐵衣人本是靜若石像,這驟然一動卻是猶若脫兔,黃馬的馬蹄剛剛踏在結冰的河岸上,足下生寒又經此一嚇,蹄下一軟已陷入冰河中,速度立刻緩了下來。林純騎術雖精,卻也未料到此突發情況,腰腹用力一夾,想把馬蹄從冰河中拔出,但馬兒受驚下已是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眼見那釣竿就要擊在林純的頭上,林純口中輕叱,右手往頭上輕抹,已將簪在發間的巧情針拔了出來,往那釣竿上搭去……

蘇探晴心中震驚。他身為殺手,對於出招時機最為講究。鐵衣人驀然發動掌握的時機絕好,正在林純坐騎將渡未渡之際,而且算好了林純渡河時定有防範,所以采用驚馬之策,立刻讓林純陷入被動之中,雖僅是半招已可瞧出這位鐵衣人在武學上不凡的造詣。蘇探晴不及思索,身形已如煙般掠出,一掌按在林純座下黃馬背上,將驚跳起的黃馬按落,手中玉笛亦往那長長的釣竿迎去。

鐵衣人的釣竿卻是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一蕩即回,似是根本就無意朝兩人出手。蘇探晴的玉笛與林純的巧情針都迎了個空,連忙退開幾步,好避開那長長釣竿的攻擊距離。

鐵衣人微微搖頭一嘆,似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這兩個娃娃功夫好得出奇,竟然會嚷著怕什麽強盜,可真是天下大奇了。”

蘇探晴與林純互相交換一個眼神,皆是大生戒備:這鐵衣人出手自然,不落絲毫斧鑿痕跡,卻已迫得兩人都不得不顯露出武功來,無疑是位難以對付的高手。

那鐵衣人長長的釣竿上竟不設釣鉤,更無魚餌,卻掛著一只模樣奇怪的小動物。那小動物體型似狗,面相似鷹,嘴上長著一張尖喙,從水底鉆出渾身竟是沒有一點水漬,不停發出“吱吱”的叫聲,口中還嚅嚅而動,似是剛剛將什麽東西吞入肚中。在空中猛一彈身,已從釣竿上落下,閃電般飛鉆入鐵衣人的懷中。

“哇!”林純驚魂稍定,不由又發出一聲驚呼:“那是什麽東西?”

鐵衣人微擡起頭,從蓑笠下露出一對瞇縫著的眸子,只見他刀眉細目,豐鼻闊口,皺紋滿臉,也不知有多大年紀,一張鐵面上隱隱浮露出蒼桑之氣。他撫著懷中那小動物的頭,嘿嘿一笑:“它名叫小風,乃是我養的小寶貝。”他語音蒼老,卻是中氣充沛,一股低沈的聲音撕破寒風直抵蘇探晴與林純的耳中。

林純奇道:“小風,這名字好可愛。不過大叔把它放在水底下做什麽?這麽冷的天氣,也不怕凍壞了它麽?”

鐵衣人漠然道:“小風才不怕水,剛剛不過是到水下是吃一頓晚餐罷了。”隨著他的說話,那只小動物從他掌指間探出頭來,兩只靈動的圓眼睛望著林純,骨碌骨碌轉個不停。

縱是大敵當前,林純也忍不住拍手大笑:“好可愛的小家夥。難道還會自己下水捉魚兒吃?大叔你能不能賣給我?”她少女心性,此刻見到這長相可愛名喚小風的小動物,竟與這不知是友是敵的兒鐵衣人攀談起來。

鐵衣人道:“你這女娃娃倒是頗有禮貌,只憑這一聲大叔,若是喜歡,老夫便送與你又何妨?”微微一頓又古怪一笑:“就只怕你養不活它。”

林純大喜:“大叔你放心,我保準不會餓著這小家夥。”隨即醒悟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女子?”

鐵衣人冷然道:“老夫若連你這等三流的裝扮都看不出來,豈不白混幾十年的江湖?”

林純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大叔既然專程在這裏等著我們,自然早就知道了我們的來歷。”

鐵衣人眼中精光一閃:“胡說,老夫豈會專程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林純一撇嘴:“就算大叔眼力好些,又何必這麽倚老賣老?更何況,瞎子也看得出天下怎會有我這麽可愛的小書僮,自然是女孩子扮的……嘻嘻。”說到最後,自己忍不住先做個鬼臉,笑了起來。鐵衣人聽得啼笑皆非,原本冷冰冰的面上亦是閃過一絲笑意。

蘇探晴見這鐵衣人口氣極大,情知遇見了前輩高人,拿不準他意欲為何,只得以言語試探,恭敬道:“前輩請了,我們正欲趕去襄陽城中,不知可否借船一渡?”

鐵衣人重又板起了臉:“你這兩個小娃娃功夫不錯,若是要渡河也用不上老夫的小舟,這便去吧。”手中釣竿往江底微微一撐,小舟立時逆流移開幾尺,讓出路來。

蘇探晴與林純對視一眼,目中皆流露出一絲驚懼。那釣竿雖似是精鋼所制,畢竟長達三丈軟不著力,可這鐵衣人卻僅以一撐之力便使小舟在這急流中逆行向上,而且渾若無事不費半分力氣,平生所見之人中武功高到這種地步者實在寥寥可數,便是杯承丈與擎風侯似亦沒有這等舉重若輕的造詣。鐵衣人雖已讓開路來,他二人卻是誰也不敢在這樣的高手面前飛馬過河,若是鐵衣人趁他們淩空懸虛時出手一擊,只怕連一招也接不下來。

鐵衣人看二人躊躇不前,一瞪眼睛:“兩個小娃娃還不快走?”

林純轉轉眼珠,偏頭一笑:“江水寒冷,大叔莫要著了涼。”

鐵衣人似是看出了二人的心思,冷笑一聲:“兩個小娃娃盡可放心,老夫何等人物,豈會對你們行偷襲之事?”

林純臉上一紅,猶不肯服軟,正要再說,蘇探晴一把拉住她,對鐵衣人拱手一揖:“前輩既在此處現身,可是有所指教?”

鐵衣人道:“你我素不相識,哪有什麽指教?老夫不過是給小風餵食,你們要渡河就快走,莫要多羅嗦。”

林純插言道:“大叔剛剛不是說願意將小風送與我麽?為何又說我養不起它?”

鐵衣人哼一聲道:“你這女娃娃說得輕巧,可知小風平日吃些什麽食物?”

林純眨眨眼睛:“不過是些鮮魚活蝦,有什麽了不起?”

鐵衣人拍拍那小動物的頭,肅容道:“可惜小風從不吃魚蝦,最喜吃活猛的毒物,你可有辦法天天餵它麽?”

林純吃了一驚:“大叔你若舍不得送便明說好了,何必嚇我?”

鐵衣人哈哈一笑:“你道老夫為何會來這漢水中?只因這初春時節,那最生猛兇狠的毒蟲方可從冬眠中醒來覓食,小風剛才這頓美餐便是一條可令人頃刻斃命的五步蛇。”

林純猶是半信半疑:“大叔你莫要騙我,這麽點的一個小東西,如何可在這江底下找到毒蛇,豈不比大海撈針還難?”

鐵衣人笑道:“你莫小看我這寶貝,它的鼻子最靈,越是巨毒越是嗅覺敏銳,剛才便是聞到了那只毒蛇的氣味,這才拖著老夫一路到這漢水邊上來。”

林純搖搖頭:“我剛剛分明看得清楚,它嘴裏吃的東西可不是一條蛇。”

鐵衣人傲然道:“小風豈會囫圇吞食?它只吸取毒蟲體內最精華的毒液,剛剛吃在嘴裏的不過是那條五步蛇的蛇膽罷了。”

蘇探晴忽曼聲長吟:“曲罷一尊空,飄然欲馭風。我曾看過一本《奇獸錄》,裏面記載著一種名為馭風的上古神物,據說專以毒蟲為食,是天下毒物的克星,莫非就是它?”

鐵衣人面露驚喜:“不錯,此物名喚馭風麟。想不到這位小兄弟如此博聞,竟然知道我這寶貝的來歷。”

蘇探晴謙然一笑:“那書中還記載道此馭風極有靈性,雖以毒物為食,身挾天下至毒,卻從不以毒為禍,而若是養它的主人心懷不軌意圖用毒害人,則必會遭馭風反噬……”

林純瞪大眼睛盯住蘇探晴,似是第一次見到他一般:“我從未聽過這些事情,你又怎麽知道?”

蘇探晴哈哈大笑,裝出一付窮酸秀才樣,搖頭晃腦道:“所謂讀萬卷書勝行萬裏路,古人誠不我欺也!”又對林純眨眨眼睛,故做神秘道:“木兒放心吧,此等神獸惟有德者可居之,這位前輩既能收養這馭風麟,定是心懷坦蕩之士,斷斷不會是強盜了,我們只管放心過江。”這番話卻不是胡言亂語,蘇探晴師從殺手之王杯承丈,對用毒之術頗有研究,加上他生性好學博聞強記,這些年有時間便四處收集天下古籍奇書,所以才一下便想起了這馭風麟的來歷。他雖不知這鐵衣人的來歷,但看他一臉凜然風範,又深信那《奇獸錄》中對馭風麟的描述,不知不覺中敵意大減。

林純分不清楚蘇探晴言語中的真假,那鐵衣人卻是擊掌大笑:“想不到老夫遍行天下,今日卻無意中遇見一位知音。來來來,老夫這裏還有一壺好酒,可與小兄弟同享。”說話間從懷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酒壺,先仰頭喝了一大口,再對著蘇探晴擲來。

鐵衣人擲壺之勢並不很用力,酒壺旋轉著緩緩飄來,仿若下面有只無形的手托著一般。蘇探晴伸手去接時那酒壺卻驀然一沈,竟是接了個空。眼見酒壺就要摔在地上,忽又一彈,往鐵衣人的方向回旋而去。

那鐵衣人哈哈大笑:“只不過想喝到老夫這壺酒,還需要瞧瞧小兄弟的本事。”原來那鐵衣人一擲之力看似簡單,其中卻附有極古怪的內力,於平擲之力中隱含一份回挫的力道,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露了這一手極上乘的武功。

幸好蘇探晴早有防備,右手甫一接空立時左足反踢,擰腰一個旋身,左手由下至上一撈,已重將那酒壺接在手中。但覺那酒壺上依然有一股大力旋蕩不休,用足腕力方才握緊,蘇探晴淡淡一笑:“多謝前輩賜酒。”不假思索地張口就著壺嘴飲去。

林純本想提醒蘇探晴提防酒中有毒,卻見蘇探晴已是毫不猶豫地幾大口美酒下肚,閉起眼睛似是回味那壺中美酒的滋味,半晌後方長吐一口氣,清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這是詩經中《柏舟》的句子,用在此處確是恰到好處。

鐵衣人見蘇探晴以極快的應變接下酒壺,眼露欣賞之意,以掌擊船舷與其吟聲相合:“想不到小兄弟果是文武兼修,此酒乃是近百年的窖藏,確配得上這一曲古風!卻不知可合小兄弟的口味?”

蘇探晴又喝了一大口酒,點頭道:“此酒入口綿長,回味無窮,真是好酒。只可惜晚輩並不通酒道,若是晚輩的一個朋友喝到了前輩這壺美酒,定有一番妙論。”他本是天性爽直率性之人,這些日子在洛陽城中處處提防隱忍,不敢以真心示人,直到這一刻方借著微湧酒意流露出一些本性來。

鐵衣人歡聲大笑:“老夫活了一大把的年紀,只好品酒、聽曲、垂釣、習武四件事。看這位小兄弟面相端正,言語不俗,想必那位好酒的朋友定也是個妙人,卻不知如今在何處?”

蘇探晴掃一眼旁邊目瞪口呆的林純,苦笑一聲:“前輩容晚輩賣個關子,先不說出那位朋友的名字。他日若有機會,倒真想陪他一起與前輩痛飲一場。”仰頭又灌下幾大口美酒。原來蘇探晴心中所想到的人卻是前幾日在洛陽城匆匆一見的衛醉歌,他欣賞衛醉歌光明坦蕩的氣度,雖僅僅初識,在心中卻不覺已當做莫逆之交。只不過在林純的面前,蘇探晴卻不方便將衛醉歌的名字說出來。

鐵衣人也不追問,語中卻大有深意,淡淡道:“我看小兄弟亦是個性情中人,倒不若陪老夫在此漢水邊上飲酒吟詩垂釣為樂,何必去那紅塵亂世中爭執名利?”

蘇探晴似已有三分醉意,狂態微萌:“晚輩此去江南,無非是要在那十丈紅塵中尋一份寧靜勝景,豈不聞‘千鍾尚欲偕春醉’,前輩又何苦要留下晚輩呢?”

鐵衣人料不到引來蘇探晴這番說辭,放聲豪笑:“好好好,好一句‘千鍾尚欲偕春醉’,今日老夫且與小兄弟共謀一醉。”驀然手腕一抖,釣竿揮處,黑暗之中只見一道微白的光芒電射而來,卻是以釣竿上連結著的長長釣絲纏向蘇探晴手中的酒壺,欲將酒壺從蘇探晴的手中卷出。

蘇探晴本能一轉身避開釣絲,童心大起,微笑道:“區區一壺美酒如何夠二人分,前輩不若就忍痛割愛吧。”仍是大口灌酒不休。

鐵衣人不怒反笑:“好小子,老夫便不信奪不下這壺酒。”釣竿反撥,釣絲在空中劃幾個圓圈,重又往蘇探晴的手腕上纏去。

林純見鐵衣人雖是含笑出手,但招數精妙,出手迅捷,那釣絲雖是細小,揮動中卻帶起呼呼風聲,使得像是一套鞭法,看樣子若是擊在蘇探晴身上,立時便會皮開肉綻。側身擋在蘇探晴面前,口中尚笑道:“大叔莫要生氣,我家公子見到美酒就舍不得丟下了。”

鐵衣人驚道:“你這小女娃子還不快閃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不知林純亦是身懷高強武技,只恐誤傷了她,釣竿去勢立緩。

林純似是對剛剛鐵衣人誇獎蘇探晴頗不服氣,嘴裏輕哼一聲:“我不妨與大叔打個賭,若是大叔在我家公子喝完壺中酒之前還不能搶下這壺酒,便將那小風送與我如何?”她知道那鐵衣人身處江心,難以近他身畔,又以三丈餘長的釣絲出擊,可謂是立於不敗之地,雖然他對己方未必有惡意,卻不知到底有何意圖,以她與蘇探晴二人聯手亦未必能討得了好。不過林純冰雪聰明,料想此鐵衣人縱然是武功高絕,但那釣絲由遠距離傷人容易,想要搶下一個小小的酒壺卻是難上加難了,所以方出此以己長攻敵短的激戰之法。

鐵衣人經林純一激,也不動氣,放聲大笑:“便如此說定了。若是老夫搶下了這壺酒,你兩個小娃娃可要答應老夫一件事情。”釣竿再揮,釣絲在空中旋了幾個圈子,這一次卻是往林純的腰側卷來。那長長的釣絲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制,細長柔韌,在鐵衣人的內力催動下十分靈活猶若臂指。

林純不敢怠慢,巧情針織成一片針網,嚴密防禦,再瞅準釣絲的來勢,使一招“嫦娥奔月”,半尺長的銀針先回勾再彈出,直往那釣絲上挑去。她的巧情針本就走得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的路子,與鐵衣人釣絲中隱含的鞭法各擅勝長。

鐵衣人朗然一笑:“看不出你這女娃娃竟有這麽好的身手!唔,能將公孫一脈的織女針法能練到如此收放自如的地步,除了差些火候,恐怕與公孫映雪亦不分上下了。”他口中說話出手卻不見絲毫放慢,手腕一沈,那釣絲本是十分柔軟,卻忽如長棍般抖得筆直,與巧情針硬碰一記。

林純被鐵衣人一口道破了來歷,震驚不已,尚不及思索,又忽覺一股大力由針上直傳而來,虎口一麻,巧情針幾欲脫手,心頭大駭,料不到這鐵衣人的內力如此霸道,竟能強行隔空傳勁。釣絲已趁她針法微亂的空隙逸出針網,仍是纏往蘇探晴的手腕。

釣絲似緩實急,來勢極快,蘇探晴只顧著仰頭將酒倒入口中,似乎根本未見到襲來的釣絲。眼見釣絲就要纏在他手腕上,剎那間卻見他猛然屈膝彎腰,仍是保持著飲酒的姿式,身體卻已矮了一截,已從釣絲底下鉆過。

誰知那釣絲在空中猶如活物般驀然下沈,直往蘇探晴的頭頂擊下。蘇探晴卻似早有意料,腳下急退三步,釣絲堪堪從臉前掠過。這次閃避勝在時機掌握得極好,正是鐵衣人招法用老不及變力之際,更是算準了釣絲長度,釣絲與鼻尖只差了半寸的距離,當真是險到毫巔。

鐵衣人讚了一聲:“好!”深吸一口氣,內力到處,骨骼一陣喀喀響動,已然伸直的手臂竟然又暴長數寸。

蘇探晴料不到這鐵衣人竟能無中生有使出這一招,變起不測下閃躲不及,原本無法再前進的釣絲已纏在他的右腕上。蘇探晴右肘往下一曲,宛若無骨般繞了半個圈子,從釣絲中脫開。但饒是他閃避得快,脈門仍是輕輕一麻,被釣絲尾端輕輕勾中,指尖不由一松,酒壺已被釣絲卷走。

蘇探晴變招極快,輕喝一聲,左手已一把抓在釣絲之上,食、中、無名三指彈出,濯泉指連發,但覺釣絲上所附內力雄渾無比,左手已被彈開,但那釣絲上的力道亦被他三記指風化解,去勢頓緩,蘇探晴右掌已循隙直進拍在酒壺上,而鐵衣人的釣絲覆又反卷回,亦纏在酒壺壺耳之上。恰好林純的巧情針業已刺到。飛行在空中的酒壺微微一滯,經不起三人內力的夾擊,“啪”得一聲,竟爆裂成無數碎片。

這猶若電光火石的幾下交手不過剎那的功夫,鐵衣人雖是武功高絕,又憑著釣竿以長擊短,但在蘇探晴與林純的聯手之下,卻也未能占著絲毫便宜。

蘇探晴與林純皆是心中狂震,這鐵衣人不知是何來歷,他二人各施絕學聯手與之相鬥,也不過勉強算個平手。縱然是擎風侯親臨,亦沒有這等高得不可思議的武功。

鐵衣人愕然望向蘇、林二人,唇邊忽露出一份神秘的笑容:“不錯不錯,果是英雄出少年!只是可惜了這一壺好酒。”

林純從震驚中恢覆過來,拍手笑道:“大叔輸了,快把小風給我。”要知她與鐵衣人相約趁蘇探晴飲盡壺中酒前奪下酒壺,如今酒壺已碎,雙方最多僅可算為平手。林純如此強辨已可說跡近無賴,料想這等前輩高人一招受挫,縱然未必肯將那上古神物馭風麟相贈,亦絕不會再糾纏不休。

鐵衣人哈哈大笑:“你這女娃娃口齒伶俐,言辭鋒利,卻也未免太不講道理了吧。也罷,老夫便讓你二人過河吧。”鐵衣人自重身份,當然不會與這小女孩一般見識。

林純赧然一笑:“多謝大叔成全,卻不知大叔怎麽稱呼?”

鐵衣人雙目一瞪:“老夫可問你二人的姓名了麽?”言下之意自是不肯將身份洩露。

蘇探晴想起剛才鐵衣人的話,問道:“剛才前輩說若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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